发财

良心不安,就必须告白❤️

一只大象的日记

only 63

多视角长文预警‼️

校暴相关题材(有部分描写,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宝子避雷)

(抵制校暴,校暴力b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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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0日,暑假前一天,日记本上只贴着一张窄窄长长的纸片,整体发黄,边角起翘,最底下是印刷的页码,甚至有“云彩花”这样的劣质纸病,大约是从什么纸质较差的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的话。


  “孩子们,你们不要哭。你们哭,哭会显得我们懦弱,我们没有错,我们要向着阳光,去争取我们的权利。”


  但它又被黑笔划掉,取而代之一句话。


  ——我再不可能有任何权利,除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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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长得很像夫胜宽的姐姐把日记本交给洪知秀,她的眼泪好像在三天的葬礼时间里流干了,长时间的缺乏睡眠使她的眼白部分被薄薄细细的红血丝覆盖住一些,时不时地惯性眨眼,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疲累。


  “胜宽说,这个留给你,希望你能看看。”


  一本两指厚度的线圈本,奶白色的硬纸壳封面,磨砂的浅棕色小熊印花,摸起来是粗糙但柔和的手感。


  是胜宽说过的,他最喜欢的花色。


  “那孩子对你一直很愧疚,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他——我不是逼你,你别误会——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人总要活下去吧,他不在了,你得好好的,得好好活,好嘛?”


  洪知秀没有翻开日记本,只是脱下书包,收到最里层的内袋去,又在前后都摆上厚厚的课本。


  他背好书包,踮起脚最后看了一眼堂屋里头那张大大的黑白照片。


  那大概是从他们的初中毕业照上裁下来放大的,洪知秀猜测,因为那像素实在是有些糟糕。


  原本只是暑假前的一个平凡日子,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这样的现实让洪知秀的胸肺涌起一股恼人的呕吐感,好像被很多东西堵住了呼吸的通道,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他今天来,明明什么也没来得及吃。


  于是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那一次,他被迫咬着满是清洁剂味道的破烂抹布,跪在旧教学楼顶楼的男厕里,有很多人轮流上前扇他巴掌。事情发生太久了,他也不记得那些人里有没有夫胜宽,如果有的话,夫胜宽又有没有动手呢,还是只是被拉着围观?


  死亡使他们谁的痛苦减轻了吗——也许有吧,也许对夫胜宽是这样——但这其实不是减轻,而是转嫁。他退学了,就会有人代替他成为新的受害者,夫胜宽选择了他曾经想过的,更极端的路,家人们就得承受更大的痛苦,他们看似躲开了,但其实没有。


  像我们这样的孩子,洪知秀想,所拥有的命运或许在哪里都是无可上诉的,最后也不过是只能和无理的暴力和欺凌做个妥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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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秀知道吗?象群有着强烈的团结意识和严格的等级制度,它们相互陪伴和帮助。如果有一头大象脱离了象群,那它会因为孤独而‘不想活了’,然后失去生存的意志,心碎而死。”慧琳老师说着,把沙盘里的沙子抹平,再递给洪知秀一个手指长短的小人偶,“这是你,来,给他找个可以待着的地方。”


  “可如果大象不快乐呢?”洪知秀接过,他犹豫着,一开始好像想把小人偶放在正中间,但最终还是落在靠近边角的位置,“为了不孤独,就要忍受不快乐,是吗?”


  “不是的,知秀。不孤独和不快乐并不矛盾。”慧琳老师摇摇头,把两个高一点的人偶放在那个小人偶旁边“如果这是你想象中的朋友,那么他们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洪知秀抬眼看着慧琳老师,等了有一会,最终还是点头了。


  我想象中的朋友,是什么样的呢?他想,自从失去胜宽后,他好像就没再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如果大象在原来的群体里不快乐,那么它可以去寻找新的群体。”慧琳老师温柔地说着,然后又放上几个人偶,“总会有一些大象是少数,但很多这样的少数们可以组成新的多数。”


  “其实知秀是个很乖的孩子,你第一次来,结束的时候还帮我整理了沙盘和柜子。”她说,“但这不代表你就该忍受什么,乖巧的孩子不是总该吃亏,那没有必要。”


  “所有的大象都应该快乐的,不是吗?”


  洪知秀似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他知道这话是对的,但对他来说,应该很难做到。


  “是、是吧……”他的眼神看起来空洞而冷漠,落在最初那个代表自己的小人偶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胜宽有找到过属于他的象群吗?洪知秀想。


  但他即刻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呢——他的嘴角无声地扬起一点弧度,仍端详着那个小人偶,仿佛要看出它的灵魂和思想——如果有的话,那胜宽又怎么会选择死亡呢?


  那么我会比他幸运一点吗,他在内心小声地问自己,如果真有一个属于我的象群,它会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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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情感都能被准确地归类吗?


  如果是的话,洪知秀在日记本上继续写着,那我们的关系会被给予一个怎样的定义呢?


  为了报恩而喜欢一个人,这样的喜欢会成为更大的罪孽吗?


  但我不知道,他应该也不清楚。


  那就试试看吧。


  他放下笔,把这些很短的句子看了好几遍,真的太短了,连半页纸都占不满。他最近好像不怎么爱思考了,也许是因为慧琳老师告诫过他,不要钻牛角尖吧。


  他翻到第一页,那里长久地夹着一张名片,是夫胜宽姐姐放进去的,但他一直没做好准备去拨通上头的电话。


  大概现在是时候了。他搓搓手指,按顺序一个个按下那些数字,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无声地念着些什么。


  “喂,是胜宽姐姐吗?”他柔和而缓慢地问,“是我,洪知秀。”


  “嗯,请等一下。”那头有几秒短暂的键盘敲击声和说话声,而后安静了,“什么事,你说。”


  “是关于胜宽的事。”他突然变得有些害怕安静——即使他过去很渴求一些这样的安静时刻——于是立刻接上话,“我想跟姐姐说,我没有怪他,至少现在没有了……我们高中分班前胜宽问我,就算不在一个班,我们也会一直是好朋友吧?我那个时候答应过他,会的,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


  洪知秀盯着桌上相框里他和夫胜宽的合照,话说得很快,好像急于些证明什么。


  我还在这里,这个没有胜宽的世界,我不能再逃开了,洪知秀确信。他当然需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象群,但在那之前,他想首先在心里划出一个小小的区域留给夫胜宽——即使这好像有些晚了。


  “这就是我的答案,姐姐,我和胜宽,一直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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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知秀侧身躲在门后看他。


  各色粉笔灰注入塑料瓶,搅和成灰黑污水,肆无忌惮地从他头顶浇下去,毛茸茸的发丝而后塌败,他却仍然静默地坐着。


  凶手们哄堂大笑。


  彩色的课本内页变成破碎的纸片,又从他头顶飘飘落下。


  “你是哑巴吗?不说话就行啦?”


  又一瓶更狠地泼过去,连木桌都好像浸在一团烦人的湿气里。


  最终有人喊了声,“朴老师来了。”


  “哐当”一声,他的课桌应声倒下,如爆破一座大厦,砸出飞舞的扬尘。朴老师撇他一眼,见怪不怪,只皱眉盯着,而后铃响,才抬手指向门外。


  于是他起身,面无表情,拉起课桌再摆好,泡湿的个人用品都被囫囵塞进桌兜。做完这些,他朝朴老师鞠了个躬,转身从后门出去。


  洪知秀跟着他走了好久,逛过一间间陌生的教室,从三楼下到一楼,过了医务室和体育馆,最终停在后操场的一棵树下。


  一棵挺拔的橄榄树。


  “为什么跟着我?”


  “你要不要换件衣服?这是我的备用运动服,可以先借你,你——”


  “我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湖蓝色运动服外套递到全圆佑面前,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抬手打掉,坠落坚硬的塑胶跑道。


  他看得出一切不怀好意的敌对,也厌恶任何高高在上的施舍。况且,谁又能保证这不是眼前人的故意试探呢?太多人用这样的手段靠近过他,得逞后又刻薄刁难了。


  “我没有恶意,我叫洪知秀,是三班的转学生——衣服我给你拿袋子装起来,你找个地方换了吧,秋天了穿湿衣服容易着凉。”


  眼前人仍带着温和的笑,仿佛被设定了情绪指令的仿生人,就连好意被拒,脸上的神情也无一丝波澜。他只是蹲下身子去捡地上的外套,轻轻拍去表面沾上的灰尘,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塑料袋,把它进去。


  “拿去换了吧,如果合身的话你就穿着,没必要还——啊,不早了,我还要去见教导主任,再见!”


  像林中梅花鹿一样来去自由而快速,全圆佑还未回应什么,这个叫做洪知秀的男生已经把塑料袋放在他脚边,而后背着书包跑远了。


  奇怪的人。全圆佑扯了扯外套的袖子,给刚才遇到的男孩下了这样简单的定义。


  他在旧仓库后的无人巷道里脱去散发怪味的校服衬衫,换上那湖蓝色外套。令他惊讶的,看上去身材比自己小一号的男孩,拿来的衣服居然是完全合身的,这样的衣服怎么说都不应该是那男孩会拥有的物品。


  管他呢,反正自己遇到的不合理的事情多了去,没有头绪就不想,省得浪费时间,吃力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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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13日。晴。


  他们眼里的我们是什么样的呢?


  是橘子发霉的部分,是涩得发苦的柿子蒂,是草莓顶端的绿叶吗?惹人厌烦又没有用处,所以可以随意丢弃踩踏吗?


  今天是第二次见到他。


  说来很奇妙,虽然第一次见面是一年前的事情,也只有几分钟时间,但他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我跟着他到班级,6班有几个熟面孔,但我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以前在校外被拦住的那几次他们也在场吧,不过我记不大清了。我已经很难再记住太多的事情,慧琳老师说这是药物的后遗症,记忆力减退。


  他们的手段其实就那么几种,把粉笔灰倒进水瓶里浇在他身上,还撕了他的课本,老套但好用。不出意外,连他也和我之前一样,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直到也有一个老师来赶走他,要说理由的话,大概又是什么扰乱课堂纪律吧。


  我仍旧不明白,同样的年纪,同样是孩子,也交了同样的学费,为什么老师们只是要我们反省呢?我们做了什么吗?只是坐在那里而已,只是按时来上学而已,如果这算是错的话,那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他们说我们是哑巴,可我们明明不是的,但为什么就是不说话呢?我和他,还有胜宽,我们都在怕什么?


  其实我不是没说过的。一开始是和爸爸,但我们一年见不到几次,每次他都说,好不容易见一次,说这些不开心的干什么呢?我看着他牵在手里的那个陌生的弟弟,心想,好吧,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说给小朋友听,他们总是相信这世界的美好。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人可说了,去看外婆的时候,才能提几句。但外婆已经太老太老了,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只记得妈妈。她总问我,妈妈去哪了,我们知秀被欺负了,怎么妈妈不管管?


  所以我也去找妈妈说。可妈妈已经不能回答我什么了,她和胜宽一样,只是被我收在那本薄薄相册里的一张相片而已。时间过了太久,也许什么时候连这些照片都会氧化到看不清,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会不会忘了妈妈和胜宽的样子呢?要是连最亲的家人朋友都会忘记的话,那么这些不好的记忆,也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如果过去那些什么好的坏的都消失的话,那我不是只剩余一个空空的躯壳了吗?那我的痛苦和仅有的快乐又有什么意义呢?


  前两天看胜宽的日记,他写道:“都说没有过去的痛苦,现在的幸福就显得无足轻重,我最讨厌这样的话。事实本来就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们的伤害,即使是一点点的幸福,都会像鱼肉里未剔干净的刺那样让我害怕。为什么我们要平白无故地受苦呢,为什么这个世界就不能爱我们呢?”


  对啊,我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爱我们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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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圆佑又经常再遇到那个被自己定义为怪人的男孩,瘦削而不算太高,靠在树后或门边并不怎么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还是被他发现。


  这家伙又在跟着自己。全圆佑走进小区,背后躲躲闪闪的人大约还不清楚自己拙劣的尾随技术已使他暴露,还弓着背跟猫似地扒着保安亭的门边,眼巴巴地往里望。


  被拦住了,因为这家伙不是小区住客,新来的年轻保安也不眼熟他,他自然进不来。


  “小同学,我真的不能让你进去,你又不住里头。 ”


  “嗯嗯,但是我有认识的人住里面,是我的同学,我来找他,他叫全圆佑。”


  “全圆佑?我还认不全住户的名字呢,这样吧,你把他的地址报给我,我查一下。”


  “我、他……我不知道,我第一次来,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真的是来找同学的!”


  “小同学,你别为难我了,我不能随便放你进去的,你还是回去吧,你……”


  全圆佑站在花坛边,冷眼旁观那男生和保安求情,极普通的湖蓝色运动外套,使他在一群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大爷大妈中融入得极好,他想那男孩也许还没发现自己就在这里。


  “啊!那边那边,你看那个穿蓝色外套的男生,那就是我同学!”


  “你认识他吗?认识的话,我就放他进去了,不认——”


  那保安招手引全圆佑过去,看两个人穿的外套都不一样,还是不太相信他们是同个学校的。


  “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啊,你穿的外套不还是我的吗?袖子翻出来,里头还绣着我名字呢,你自己看看嘛!”


  好像被算计了,全圆佑扯了扯外套袖子,果然在靠里一点的地方看到了三个字,“洪知秀”。


  “你找我干什么?从学校出来就一直跟着了,我都看得见。”


  “明天是你生日对不对?但是明天是周末,我们不会见面,所以我想今天找你——前段时间办手续看到你的材料了,还有很多同学的,我就记了一些。”


  全圆佑走在他身后两步远,那人是第一次来,却一副很自信且轻车熟路的样子,虽然绕了几圈最终只到了老人活动中心门口,但也开心地和几个爷爷奶奶打招呼。


  “我不过生日。”提起生日,全圆佑的脸色才有点变化,扯着洪知秀的手臂转了个方向,往自己住的那栋楼走,“小孩子才过生日,我很早就不过了。”


  是爸爸过世那一年吧,他想,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开始要求自己做一个大人了。

  大人是什么样的?


  他说不清楚,但大人们总比孩子要能吃苦吧?所以只要毕业考个好大学,他就能带着妈妈离开这里了,对吧?


  “谁说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朋友,吃了甜食都会很开心的。”洪知秀左右张望才找到两栋楼之间几条大理石长椅,于是拉着全圆佑过去坐下,“给。可能有点小了,学校门口那个面包店就卖这么大的,不过老板说很好吃,你试试看。”


  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提出个纸盒,揭开盒顶才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又接着拿出刀叉和蜡烛之类的小玩意。


  看起来得有两个手掌大小吧,全圆佑想,他俩一看都是食量不大的,这个大小的蛋糕,还不一定能吃完——虽然他并没有要吃的想法。


  他最终沉默着没出声,像个石头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洪知秀挑蜡烛、找打火机,试了一次又一次。


  “今天的风好像有点大?你等等,我再试试看。”洪知秀伸手护着由两根短小数字蜡烛组成的“18”,身子都快要偏到长椅外面去,就为了挡住一点风。


  “就这样吧。”全圆佑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在洪知秀第十次点火失败后拉住了他,“不点蜡烛也行,随便一点就随便一点。”


  没见过这么笨的,全圆佑想。文科班的孩子地理怎么会这么差?挡的又不是风口,楼间还有狭管效应,就算他再试十次,怕也是徒劳。


  “嗯嗯,寿星最大,听你的。”洪知秀欣然接受,又开始捣鼓手边那个卡纸做的生日帽,“这个呢,生日得戴吧?有点仪式感。”


  全圆佑撇了一眼那个生日帽,脑中已经浮现自己戴上后的滑稽样子,“不用。”


  奇怪,明明一开始是不同意这家伙给自己过生日的,怎么现在好像被绕进去了?


  “那么接下来就该许愿了。”洪知秀的热情没有丝毫减退,他好像永远不会被全圆佑的冷漠态度打击到一般,又继续既定流程,“我来唱生日歌吧,你想听韩语的还是英文的,选一个。”


  “那就韩文的吧,我喜欢韩文的。”全圆佑还是不搭话,洪知秀倒是不在意,已经帮他做了选择。


  他在欢快的歌声中被迫许愿,但其实那么短的时间里,他本身又抗拒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所以只是闭上眼睛做个样子而已。


  说他过早失去了少年人的童真和兴致也好,说他态度冷漠不识好歹也罢,他想要的,只靠向不存在的上天许愿是不可能实现的。


  “生日快乐!”像一张弓一样,洪知秀又起身跑走了,留下全圆佑独自对着一个完整的蛋糕。


  “全圆佑!”他在拐角那个老人活动中心前停下,转过身大声地喊,激动的神情显得傲然而庄重,“下周见!你可以来三班找我玩,我等你。”


  那句“我等你”仿佛有地动山摇的活力,使全圆佑的心口有什么绽开了,蹭得冒起簇簇火光,像乡下奶奶家每到冬天都要点的火炉,里头明明只有几根干枯柴枝,可一点火星就又重燃生命力,既浓烈又温暖。


  直到走进家门,他仍旧发着呆。手里的蛋糕被他放在厨房的那张圆木桌上。那是这个狭小厨房里唯一像样的家具,这一刻也因为包装勉强算得上精致的蛋糕而仿佛有了更高的身价和更顺眼的外观。


  “圆佑,你回来了。今天晚了一些。”干巴巴的声音从旁边的房间飘过来,打断了全圆佑的出神,把他又拽回现实。


  “是,妈妈。你等一会,我现在做饭。”他起身拿过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提高音量回应,“遇到了同学,耽误了一会,下次不会了。”


  这就是他多年来的日常。妈妈有严重的先心病,自从爸爸在海上出了意外,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了,甚至有些躯体化障碍的症状。他不放心,家务和做饭的事就都自己来做,不让妈妈插手。


  “我听到了。那个孩子,应该很漂亮吧,听声音是这样的。”妈妈的声音变大了,全圆佑下意识回头,原来她已经披着灰色的毛毯靠在门边看自己做饭,“下次有机会带回来坐坐吧,外面很冷的。”


  漂亮吗?好像是吧,全圆佑盯着灶台边焦黄色的油污开始想这个问题。他好像未曾仔细观察过洪知秀的长相,但稀有的记忆片段还是能让他确认妈妈的猜测。


  “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全圆佑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回忆洪知秀的样貌。他抬手从橱柜里摸出包还剩大半的面条,又侧身拉开低矮的冰箱拿出两个鸡蛋和几把叫不出名字的绿叶菜,“鸡蛋面可以吗?都是昨天菜市场打折的时候买的,还很新鲜。”


  “好,我随便吃点就行,圆佑的话,多加一个鸡蛋吧。”妈妈又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全圆佑手边,“明天生日了,要吃两个鸡蛋才行。”


  妈妈的手背有几个显眼的青紫色针眼,那是常年输液留下的,她注意到全圆佑的视线,很快就收回手,坐到了圆木桌旁,“圆佑想和他做朋友吗?妈妈觉得他应该是个好孩子,至少和你班上的同学们是不一样的。”


  她顺着四四方方的蛋糕盒子抚摸,脸上带着疲倦但明媚的笑意。


  “如果什么时候妈妈也不在了,圆佑身边还会有人陪着,这是我和你爸最想看到的。”


  全圆佑没说话,锅里的鸡蛋面煮得很好,飘起温温的热气,却像刺鼻的浓烟窜进肺里一样,让他喉咙发干。


  他们之间终于还是说到了这个话题。虽然他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妈妈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也许自己想高考后带她离开的愿望都很难实现——但他仍旧觉得,只要暂时不去提起就好了吧,按医嘱吃药,或许慢慢地就会好起来了,不好的事想得太多,反而更有成真的可能。


  妈妈是一团仍燃着的火,但已经没有任何新储备的柴火还能助燃,表面温度还有,时不时仍会炸起一点噼里啪啦的火星,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无声地熄灭。


  她唯一想的,就是像全天下所有的慈爱母亲那样,为儿子做点打算。


  “好。”他把鸡蛋面盛好,端到妈妈面前,又给她切了一小块装饰着水果和巧克力蛋糕,“一起吃一点吧,他说这个蛋糕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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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爸爸,


  我很久没给您写点什么了,虽然一开始就知道您都看不到,但还是写了很多。


  妈妈的病还是老样子,最近换了新药,有一点好转,不过手术的钱是笔大数字,也总等不到合适的心源,不知道这个新药什么时候就又没多大用处了。


  明天是我的生日,说实话,其实很久以来我都在努力让自己忘记这个日子,因为爸爸您的忌日也是同一天。如果像其他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提起这件事,妈妈就又会想起您。在医院的时候我们约定过的,别让这件事影响妈妈的心情,所以一直这样做了,但今天很抱歉,我没有做到。


  他叫洪知秀,是三班的转学生,除此之外,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今天他跟着我到小区来了,买了生日蛋糕过来,也为我唱了生日歌。这期间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跟着我呢,难道不知道大家都讨厌我吗?如果和我接近,会不会也被欺负呢?


  我其实很多次都很想和他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朋友的,像我这样的,就不合适。他太干净了,不应该蹚我这滩浑水。但他那么小心地拿出蛋糕给我看,我就想,等等再说吧。可他又给我唱生日歌,我很久没听过那首歌了,而且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所以我又想,还是等歌唱完吧,唱完我就说。


  可终于等到唱完,他好像已经预见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样,马上就跑走了。不对,也不是立刻就消失了,他还叫我下周可以去找他玩,他会等我。


  妈妈觉得他是个好孩子,也希望我能和他交朋友。她的想法我都清楚,我偶尔也看到她看着您的照片哭,我知道她是太想您了,一直以来的治疗也让她很痛苦,如果我有了朋友,她或许能安心一点。但抱着这样的想法和他交朋友的话 ,对他是不是不太公平呢,还是说只要加倍地对他好,就能弥补呢?


  我也许还是太小了吧,即使总是装成一副大人的样子,但其实对很多事情都理解不了。就像我还是不懂,为什么父亲去世会成为我被讨厌的理由呢?为什么单亲家庭的孩子就低人一等呢?


  好了,今天先写到这里吧,除了他,最近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和您分享的了。我和妈妈都很想您,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您能多去她的梦里看看她,我就算了。我还有学习这些事情可以忙,可妈妈只有您和我了。


  晚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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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班是有点奇怪的,全圆佑想。3班在一楼走廊最右,被楼梯和其他班级隔开,几乎算是独立,基本没有本班以外的人来。班上的学生也比理科班要少得多,几个位子甚至经常没人在,只能从桌面堆起的课本和练习册大概猜出,那些应该是艺体生们的座位。


  洪知秀的位子在走廊靠窗,因为学期中才转学的缘故,他还没有同桌,于是旁边位子上用来放颈枕、小毛毯之类的东西,前后左右的同学经常光顾。


  现下全圆佑正占据着这个位子。他本来只是又一次在最后一节课前被朴老师赶了出来,可背着书包下到一楼的时候,视线鬼使神差地和望着窗外发呆的洪知秀对上,于是下一刻就被人叫进了教室。


  “你就是全圆佑吗?知秀哥经常提起你,说你人很好啊。”


  一个眼睛细小的男孩主动让出了洪知秀旁边的位子,怕全圆佑跑了似地按着人坐下,又拉了把椅子过来套近乎。


  “我叫权顺荣,你直接叫我顺荣就行,我们同年来着,就不用说敬语了——对了,听说上周是你生日是吧?祝你生日快乐哇!”


  “知秀哥送你什么礼物了啊?我也没准备啥,你喜欢看书吗?我这有本新买的书,送给你做生日礼物怎么样?”


  这家伙好像是自来熟,叽叽呱呱地说了很多,引得不少人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全圆佑很少遇到这样的场合,多少有些不自在,紧抱着怀里的书包,下意识瞟了洪知秀一眼。


  “荣啊,我刚刚看知勋好像去音乐室了,你没和他一起去吗?那看来他是约了其他人吧。”


  话音刚落,那个叫权顺荣的家伙就抓起校服外套和书包,大喊着“可恶啊”冲出了教室,大家顿时三三两两笑作一团,倒也没人再注意他了。


  “顺荣呢,是好意,他对谁都很好。我刚转来哪里都不熟,买生日蛋糕的店也是他推荐给我的。”


  洪知秀趴在桌子上组装一支自动铅笔,时不时瞧一眼全圆佑的物理作业,很悠闲的样子。像3班这样的文科班,自习课很多,老师们也不怎么愿意管,现下很多人也和他一样,做着自己的事。


  “理科班压力很大吧,这么厚的练习册——俊呐,笔修好了,过来拿,别玩pen beat了,再坏我也不修了。”


  洪知秀举着笔等人,一个高个子男生如获至宝地接过,放下两盒草莓牛奶,说着“谢谢知秀哥!”,又风一样跑到前排去玩了。


  “你比他们都大?”


  “嗯,我比你也大一岁,我去年就高三,休学一年,今年就又跟高三了——给你,分你一盒。”


  洪知秀把一盒草莓牛奶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开了一盒,撑着下巴吸了几口,饶有兴致地看全圆佑做物体的运动受力分析。


  “你们关系都很好——有橡皮吗?我的用完了。”


  “用净汉的吧,他们美术生多得是。”洪知秀闻言从后排桌上摸来半块切断的橡皮,放到练习册上,“大家关系都还行,老师也不太管,就自由点,以后自习课你可以直接过来,这个位子没人坐——你怎么不喝啊,这个牌子的草莓牛奶很好喝的。”


  “我不喜欢草莓味。”全圆佑把那盒草莓牛奶推回去,不动声色地拒绝,“你留着喝吧。”


  他不太喜欢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总是感觉被施舍,特别是爸爸去世后,这种想法就越来越明显。


  “那你喜欢什么味道?”洪知秀不屈不挠,从抽屉里一盒接一盒地摸出不同味道和包装的牛奶,甚至最后还抓出几包零食,“巧克力味吗?不然芒果味呢?蓝莓味和原味我也有。”


  “怎么、怎么有这么多……”他看着面前人一脸志在必得的笑,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是开小卖店的,抽屉就那么大点空间,怎么能塞下这么多吃的喝的呢?


  “给你准备的啊,不知道你的口味,就每个味道都买了。”洪知秀低下身子,招呼全圆佑去看,“这里都是零食,上周说了叫你来我就买了,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课本我都放胜澈那里了,他们体育生经常集训,都不在。”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全圆佑攥紧了手里的笔,他们的距离也许过近了,他好像都能透过洪知秀发亮的瞳孔看清自己的样子。


  “我就是知道。”洪知秀有些得意,“我们都一起过生日了,不就是朋友了吗?”


  他又笑得眯起眼睛来,弯弯的像夜空的月牙。全圆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总是爱和爸爸一起看月亮,因为太漂亮了,变幻莫测的美,永远没有人能猜出它下一秒的形态,永远和人间有一层神秘而吸引人的乳白色隔膜。


  “笑了啊。”他拉过全圆佑的手,把一颗糖放在手心,“原来圆佑笑起来是这样的,很好看,以后要多笑。”


  是一颗精致的酒心巧克力。两个人猫着腰,像老师们口中真正的坏孩子一样,在一节谁都没注意到的自习课上,欣赏一颗酒心巧克力。


  原来是笑了。全圆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闻到那股酒味,但也许并没有。他合拢手心,包裹住那颗小小的酒心巧克力,像保护什么珍贵的宝石。


  “写作业吧。”全圆佑率先直起腰,转回身子,继续做那幅受力分析图。


  他表现出镇定的样子,对洪知秀偷偷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沉静得有些刻意。


  “诶,画错了,辅助线要画在这里。”洪知秀伸手点点他的手臂,把橡皮擦推过去,“我也是懂一点物理的,别心不在焉,别瞧不起我。”


  好吧,全圆佑把整幅图都擦掉,从头来过。他知道洪知秀还在看,他写下的每一个公式,画好的每一条线,以及最后得出的答案,都好像挂空的鱼钩一般,缺少真正的内容物,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勾着洪知秀的思绪忽东忽西。


  别心不在焉的,全圆佑也这样提醒自己。他看着洪知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才终于摇了摇头,翻开练习册的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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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27日。多云。


  今天他来找我了。


  应该是那些人又为难他了,但刚好下楼的时候被我看到,好巧,所以就当他是来找我吧。


  他那种人,像胜宽一样,成绩好还勤奋,本来是该当学习委员的,却因为那些人,没办法做喜欢的事情,甚至连在自己的班级安心学习都做不到,上天实在很不公平。


  不过今天还是有收获的,知道了更多关于他的事情,比如陌生人多的场合会让他很紧张、不喜欢草莓味、笑起来也很好看。


  我送了他一颗酒心巧克力,有点苦恼他会不会喜欢呢?那是我和胜宽以前最喜欢的味道,但是我们那个时候还小,不敢多吃,虽然约定过长大了要买很多很多,不过现在也都没机会了……如果能喜欢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就又多了一个。


  说实话,除了胜宽,我之前也没有过什么朋友,现在也是。虽然和班上的同学们关系还算不错,可我们之间的那种距离感,实在是太明显了。但是圆佑不同,我们前前后后不过认识一个多月,但每次看到他都感觉是在透过镜子看一年前的自己,我们有很大的差异,但又那么相似。


  放学的时候一起走了,是提前从后操场的一个矮墙翻出去的。我想他是好学生,应该没做过这种事情吧,不过如果被那些人看到他有了朋友,说不定会被欺负得更厉害吧,所以还是拉着他逃学了。


  回他家的路上,我们聊了很多。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关于他的家庭、他自己以及去年夏天救人的事情。


  那次其实是个意外,他错过了公交车,只能步行去陵园看他爸爸,路过水库的时候看到有人掉到缓坡那里就去救了。他一开始还以为那人是不小心失足,但事后想想其实应该是自杀才对,因为那人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跑走了。


  我没想到他也还记得这件事,更没想过他会说,要是早知道那人是自杀,他就不救了,他是好心,怎么会想到自己反而会因此被人针对呢。


  可他要是知道,那个时候,他救的人是我,他仍然会这样认为吗?我也想过很多次要不要说,也许现在还不到时候,但好像再瞒下去就很难说出口了。我们的关系越好,我就越害怕他会怪我,像在身体里吹一个气球,我的这种恐惧只会一天天变大,说不准哪天会炸掉,可如果说出来,我不是又要失去他了吗?就像失去胜宽那样,那样的痛苦,我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了。


  我是胆小鬼,我知道自己不配和他做朋友,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分离只会让我再次死亡而已……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么恨我,我宁愿永远都和他错过。但“早知道”是全世界最没用的借口,我们的关系已经是这样,我舍不得,我也做不到。


————————————

  “洪知秀,如果靠近我,会被骂,会被打,会被孤立,你还要继续和我做朋友吗?”闷闷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他们安安静静地坐了三四分钟,才由全圆佑打破这沉默氛围。


  今天下午的自习课,全圆佑没有出现。直到放学后五分钟,他才抓着书包,坐到洪知秀旁边。那个书包本来已经沾了些乱七八糟的颜料,现下被他甩在桌脚边,更是灰扑扑的难看,大概扔在垃圾堆里,都不会有人去捡。


  白色的口罩隐约看得出暗红痕迹,原因显而易见,洪知秀便也没问,只是摸出一小瓶碘伏、一包棉签和几片创口贴,拉下口罩,帮他处理伤口。


  “圆佑要不要和我去见个人。”洪知秀没有正面回答,他撕开一片创口贴,小心地贴在全圆佑嘴角的伤口上,小声问,“很久没去了,如果圆佑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告诉你一些我过去的事情。”


  这个陵园,全圆佑很熟悉,他的爸爸葬在园区的东边,洪知秀说要见的那个人,在园区的西南方向。


  “过来坐。”洪知秀在墓前摆上一盒酒心巧克力、几个小橘子和一份最新的成绩单,而后招呼全圆佑过去并排坐 ,“他呢,是我认识你之前唯一的朋友,夫胜宽。我们胜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聪明到什么程度呢,他从小成绩就很好,所以跳级了几次,最后和我同级了。”


  “胜宽呐,我来看你啦,带了你喜欢的巧克力和橘子来,还有那个孩子的成绩单——听说他成绩还不错,今年的志愿是首尔大学,那也是你之前想去的学校,也许最后他会替你去吧。”


  洪知秀边说,边把手里剥好的小橘子递给全圆佑一半,但他没接,也没出声问什么,只是沉默地坐着,口罩遮住他大半张脸,看不太出情绪变化。


  “我以前是个大家都很讨厌的孩子,因为我喜欢很多本该是女孩喜欢的东西,所以男孩们觉得我丢人,女孩又觉得我恶心。”洪知秀慢慢咀嚼着一瓣橘子,声音顶低顶低,“只有胜宽,从我们小学分班考试认识开始,他就一直和我做着朋友。”


  “这张成绩单的主人李硕珉,是个男孩子,也是胜宽喜欢的人。所以胜宽总是偷偷和我说,他也很奇怪啊,我们这两个奇怪的人好不容易遇到彼此,也许就是该做好朋友的不是吗?”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慢慢吃完手里的橘子果肉,又把橘子皮握好收进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他好像很累似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脑袋靠上全圆佑的肩膀。


  “后来是怎么闹到绝交的呢?我记得是胜宽提的。他有一本日记,写了一些东西,但被那些人故意抢去了,他们就有了他的把柄——其实现在想想也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如果不是为了帮我逃脱,胜宽也不会被那些人注意到,明明我都告诉他,在学校里,要假装和我不熟才行。”


  胜宽那样的孩子,没看到也许还能听话地装作无知,但暴行若就在眼前发生,便绝对做不到袖手旁观了。即使是后来休学了,洪知秀仍然认为,夫胜宽虽然不完全是外人眼里那样开朗,但他的本质从来不坏,只是太敏感且患得患失,没有彻底与世俗决裂的勇气,以至于怯懦而已。


  第一次的感觉是什么呢,洪知秀眨了眨眼睛,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回想,看起来像是发呆。


  小腹是最难受的,因为它最柔软,又包裹着脆弱的内脏,所有的感觉总能被无限放大。他基本吃不上午饭,因为外婆给他做的饭菜都会被倒进班级的垃圾桶里。雨后湿漉漉的学校天台,他们钳制着他的双臂,强迫他跪在冰冷的水坑里,手工课的剪刀把他的头发剪得长短不一,细碎的发丝被谁接住,揉成团塞进廉价的矿泉水瓶里,摇匀后灌进他的嘴里。那一刻 ,饥饿、恐惧、胃部上涌的酸气从食道衍生到喉咙口,像秋季的森林大火,几乎要烧焦他。


  这比被人打几拳要更难受,他们看着他干呕,捂住抽搐痉挛的腹部,最终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几滴酸水和唾液,像观赏一场精彩的猴戏那样鼓掌起哄,吹着口哨。


  但猴子表演得好,让观众开心,起码能得到一些爱护和果腹的食物,他呢,当然什么都不可能有。


  “胜宽不想被其他更多人知道他是同性恋,所以他听他们的话,骗了我。”洪知秀开始继续说下去,“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怎么去学校了,但他约我去教学楼顶楼,有事和我说。我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我刚到那层,就被人拖进了厕所里。”


  “那个时候,胜宽就站在最外围,没说话也没走……他有没有动手,我自己是不记得了,不过后来他在日记里坦白,是被逼着打了我一个耳光而已。”


  “我正式休学后我们就不再有联系了,听说大家也还是知道了他的秘密……你看,不论我们怎么选,都会被那些人玩得团团转,所以我不怪他,也许换做是我,在那种情况下,也会选择自保……但他那样的性格,只会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我后来病好了一些,想回来看他,没想到会是他的葬礼。”


  洪知秀转头看向全圆佑,不长的刘海,根本遮不住眉骨处的瘀血和青紫,充血的眼球,因为痛,并不怎么转动,眼白被一些血斑占据,无意识地蓄起泪水。


  原来我那时候是这样。


  这样的伤口,洪知秀见过很多很多。他以前很瘦,比现在更瘦,轻度的营养不良,随便被人踢一脚,骨头都像身体里长出的匕首,几乎要顶破皮肉。但那都算是轻松,对他来说,最难忍的其实是头疼。有时候是拳头造成的,有时候是巴掌,仿佛被人从太阳穴割开一条口子,再埋入一只活的蝉,嗡嗡声在脑内回荡,意识模糊的时候甚至想撞墙。


  但偏偏不可能晕过去。他们很聪明,只要他有一点晕厥的前兆,就停一会。但这休息从来不属于洪知秀这种人,一桶一桶自来水泼湿他,把他额头眉角的血迹冲洗掉,他们说他太脏了,仿佛这是洗涤他肮脏内心的神圣仪式。


  “圆佑啊,不管你是怎样的,我既然已经和你做了朋友,就会一直做下去。”洪知秀的手心热热的,牵着全圆佑的手,“那么你呢,不管我是什么样的,都不要离开我,可以吗?”


  全圆佑没答话,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今天更是安静得可怕。


  他最后只是握紧了洪知秀的手,让眼眶里的泪掉下去。


————————————

  12月15日。雷雨。


  爸爸,昨天妈妈离开我了。


  你们会团聚的,对吗?


  妈妈的病是治不好的,我很早就明白,这一天迟早都要来,但为了让她安心,我一直在和洪知秀做朋友。


  但我今天和他提了绝交,我们以后再也不是朋友了。我早就知道他是谁。就是他带我去陵园的那一次。


  那些人真的很残忍,打我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他就是我去年救的人呢?一开始我不相信,觉得他们污蔑他,所以第一次还了手。明明我也在他面前说过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反而像个局外人一样,劝我要想开点。但他们最后给我看了很多照片,关于他的,关于他说的那个朋友,像我一样,或者说像狗一样,被很多人按着,跪着,鼻青脸肿。


  原来他是因为感激和内疚才接近我,我们的关系,一开始就带着不纯的目的。他肯定认为我很需要一个朋友吧?在这种被所有人讨厌的情况下,事事顺着我,总是为我着想的人,只要有一个,不管是谁都好,都会成为我的救世主,他也许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要做这个救世主。


  可我要的,不过是一个朋友。一个没有任何前缀词修饰的“朋友”。我不知道,为我过生日的时候、对他笑的时候、我收下那颗酒心巧克力的时候、甚至是和他一起逃课翻墙回家的时候,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也许觉得我很好糊弄吧,报答就更容易了,只要一颗酒心巧克力,或者一抽屉的零食。


  因为那些人,我才真正相信,人的恶毒是与生俱来的,看不惯某一个人的理由,有时候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因为我没有爸爸,我的妈妈又是个没救的药罐子,我是“与众不同”的少数,就活该被欺负。他们才不管正确与否,他们只是需要找人做靶子,来表明他们才是正常的大多数,在他们眼里,单亲家庭这一点就足够把我钉在耻辱柱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难道不想要你们都健健康康地陪着我长大吗?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没了我,你们还可以再养育另一个孩子,一样能再组建一个全新的幸福家庭,可我呢?我有的选吗?我能去哪里再找一对父母呢?


  但我情愿接受任何恶心的话,也可以装作什么都听不到,只要妈妈不知道,忍到毕业就好了。可是因为救他,我有多惨呢?我只是好心救了一个落水的人而已,就因为这样,让那些人恶毒的期望落空了,所以他们就把那些对他用过的手段转嫁在我身上。看不到他死,那就换一个,逼我去死。对他们来说,只是看热闹而已,只要和自己无关,不管是谁的命,都不重要。


  报答有什么用呢?我一次次被按在学校后巷打的时候,他在哪?被诬陷偷东西的时候,他又在哪?校内校外,我永远没有一刻的安宁,这是做我的朋友,就可以弥补的吗?我想过原谅他,想过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也试图说服自己,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受害者,可我还是做不到……也许我还是要恨他,虽然恨他没有任何用,但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只能恨自己,恨我自己没用,恨我自己犯贱,恨我为什么还是舍不得离开他。


  不得不说我是输了,我很早便被他攻破,第一次见面的秋天那么冷,只有他给了我一件外套。您也许觉得我很没出息,那样小小的恩惠就能收买,但是爸爸,我确实很需要一个人能陪着我,如果没有这些事情,他本来会是很好的人选。


  他对我很好,但我不能容许自己再靠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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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关系有如费心搭建的跨海大桥,催迫工期,只得偷工减料,不出意外突至崩断。砖瓦泥石激出一场从深海地心转旋而起的海啸,水浪冲击火盆似的,卷灭堤防路灯,暖黄浇熄成灰白。


  他最终拉开锈重的雕花铁门,居高临下看洪知秀如一只落水后获救的幼犬般枯坐门边,被外头带进来的湿冷空气压制包围,眼底空洞如虚织蛛网。


  见门打开,洪知秀才转头对着全圆佑,神色不安而哀切,好似他是一根极细长的柔韧柳条,真正救人于急湍洪流。


  “等了多久?”全圆佑问,语气冷冰冰,又毫无表情,好像并没有什么要得到回答的想法。


  “我没算,半个钟头?可能不止吧……雨下了多久,一个钟头有没有?我——”洪知秀极力抑制声线的抖动,表现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又来干什么?”全圆佑打断,仿佛多听一个字,都会脏污他的耳朵。


  “找你啊,总不能白白闲得给雨淋吧——让我进去吗?”他终于生硬转换话题至重点,冒汗的指尖攥紧米白书包的肩带,险些捏出其中淋入的水汽。


  “进来。”全圆佑撇一眼外头的雨势,于是弯腰从低矮的玄关鞋柜里抓出一双布拖鞋丢在洪知秀面前,再自顾自转身走进狭长过道,坐回窄小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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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知秀洗澡很磨蹭,期间有三四次重复开关花洒的声音,大约一个钟头才从浴室里出来。屋里有暖气,全圆佑给他准备了短袖换,可他终于还是在水声停止后又敲门出声讨了一件薄的外套来穿。


  刚好是当初他给自己的那件湖蓝色运动服的外套。


  全圆佑站在洗衣机边,把洗好的,属于洪知秀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丢进洗衣篮里,路过卧室去往阳台的时候不经意瞧了屋里的人一眼。


  洪知秀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全圆佑想。他总是穿很多,裹得又紧,也许是对温度要更敏感吧。


  “我手臂上有一块烫伤疤,你没见过吧?”


  “嗯,所以?”


  洪知秀坐在灰色地毯上,他还是第一次进全圆佑的卧室。但说是卧室,其实只是一个不宽敞的小房间,床垫做床摆在左侧,右侧并排三层书架和书桌,靠近门口是个塑料布盖着的双层衣柜。


  这些大约都是前任租客留下的物件,风格各异,挤在小小空间里,不搭调得可笑。他环视四周几眼就收回眼神,终于小心翼翼地拉高右手的袖子,指尖的颤抖显而易见。


  一块约摸手掌大小的疤,丑陋地撕扯着健全的完好皮肤,但或许是洪知秀手小,那疤看起来又好似超过掌心的维度。


  全圆佑的手下意识握成拳,竟跟着微微发抖。丛生的疤痕组织疙瘩似地凸出,主体如一只背壳坚硬而不规律扭动的蜈蚣,血液在底层汹涌来去,但表面只生出一片刺目而骇人的灰暗色彩。


  “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吗?我自己烫的,真的,我忘记是不是刚烧的水,总之很热,我记得……我那时吃药——安定的药,苦的要命,但不吃又会成夜成夜地做噩梦。一次混温水的时候把手指烫了,其实不算严重,就是肿了一点,没什么感觉,只有一两秒像针扎一样。”


  洪知秀似乎仍没有做好去展示这疤痕的准备,总时不时抬手想拉下袖子。他几次强迫自己克制遮挡的动作后,才去牵全圆佑的手腕,带着手指抚过触目惊心的肉质隆起,感受到僵硬的抗拒,又悻悻然松开。


  他咽下几次口水,润湿干涩发痒的喉咙,最终又笑了。


  “本来楼下药店有卖烫伤膏,或者冲冷水就行了,但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我想,如果我病了、受伤了——心理上的无用,必须得是生理上的,人人都看得出来的明显伤口——我不就能逃离那学校,暂时喘口气了吗?”


  “所以我拿热水浇下去了,虽然闭眼咬牙也才几秒,但痛还是痛的,不过也只是皮肉上的,我的脑子终于能歇下了……那晚开始,我不会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袖子被不动声色地拉下,胡乱盖住疤痕,也盖住他好不容易卸下的顾忌与体面修饰。


  洪知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靠上衣柜支架,十几岁的男孩,这时候仔细去看,才发现那瘦削的身体竟好像压不住一副塑料布盖起的钢铁架构。


  他蜷起手脚,下巴抵住突出膝盖骨,漂亮精致的脸上,只有虚空神色。


  在看哪里,也许哪里都没有。也许连灵魂都不在这里。


  “可后来也好了,大概半个月多就得回学校了。这种行为大概要成瘾,你知道的,如果受伤就可以不面对他们的话,那为什么不逃呢……所以我也试过几回用剪刀,怕痛了就攒一些药,但最后还是都不够……”


  “洗胃躺在医院的时候才认识到,我也许真的是太软弱了,根本没有一下子就死掉的勇气吧……要是不会痛就好了,我很想找到一种这样的办法……”


  洪知秀一边说,一边去窥视全圆佑的神色,但他本来也不太具备察言观色的本领,于是怎么看,都不觉得眼前人平静的面色有如何的变化和波动,终于是泄了气。


  他把外套的布料攥得太紧,起了不规则的褶皱。也许是累了,他最终侧了一边身子去坐,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皮肤、疤痕和自我又都蚕茧似地裹起来,以骨架般枯瘦的后背作保护墙,去面对全圆佑。


  暖黄色的顶灯光照在他弯曲的脊背上,越过偏瘦以至过分凸起的蝴蝶骨,在皱起的外套布料上投下暗沉的灰黑色阴影,又随着呼吸频率自然起伏,变大,变小,变大,变小。


  全圆佑这时候无端想起爸爸在世时总带他去看的,被橙红色夕阳光闷烤着的深蓝海浪。


  “城郊水库,是我选了很久的。我上网去查,也问过几个人,知道那里每半个月才有人巡,其余时间都是自由,如果真要死,那儿各方面来说都比较理想。”


  “他们叫我去死,我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活在世界上,能有什么价值呢?他们还说,如果我……我死了,胜宽也会很开心,如果不是我,胜宽又怎么会卷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呢……后来外婆去世了,爸爸有了新的儿子,所以我想,或许我真的不该活着,和我做朋友会被欺负,我的家人也会一直被指指点点……”


  淡淡的一声哼笑,好像洪知秀自己也觉得那些行为有多幼稚,但现下想起又能归为一种“好回忆”抑或不错的谈资,当做一个有趣的、可供调侃的笑话说给别人听。


  但全圆佑并没有笑。


  他仿佛不存在这局面中一般,任由洪知秀独自说了这么多,却从头至尾任何回应都无,连呼吸声也小,大约是讥讽的态度。


  全圆佑一定很讨厌我吧?洪知秀这样想着。


  “我没想到会遇见你。那时候你站在堤边,而我在水流边的缓坡上,很快就会掉下去了……然后、然后什么痛苦就都不会有了……”


  “但你说‘上来’,这两个字,比医生任何的治疗都有用。我伸手让你拉我,是你救了我,但其实也是我没有勇气……怎么说我还是害怕的吧,成为一具尸体,死在那种地方,浮肿、烂臭,很难看,还会给人添麻烦……”


  “我之前想,好吧,只要我死了就好了,但那个时候,如果当着你的面死掉,你要怎么办呢?看到那种事,任何人都会有心理阴影的……而且,你是第一个,第一个愿意拉我一把的人,虽然我好像不在乎有没有谁会来救我,但遇到你我才知道,我需要。”


  洪知秀从身旁的书包里拿出自己的日记本,递到全圆佑手里,近乎卑微地露出讨好的笑意。


  “是,我很卑鄙,我骗了你,我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接近你,不管一开始是为了什么,报答也好,内疚也好,但越往后,我知道已经不是了。”


  “因为你,我想活下去,但这么久了,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年前的夏天,我死了的话,你是否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我很矛盾,我们再见后的每一天,这种矛盾都像一根绳索绕在我的脖子上,一点点勒紧我……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好一点,所以、所以别对我这么狠心好吗?”


  洪知秀低头注视灰色的地毯,上头也洒落暖黄色的灯光,让他想起心理咨询室里的沙盘。虽然慧琳老师总是询问过他的意见,才会在代表他的小人偶身边放上另外两三个,但要是让他自己来,其实他并不会那么做。身边的人,他只需要一个就够了,之前是夫胜宽,现在是全圆佑,比起寻找一个能容纳他的群体,他更想要的是一个相似的同伴。


  相似,才愿意包容,才能懂彼此痛苦和快乐的缘由。


  “你可以不和任何人承认我们是朋友,别人如果骂我,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骂,但私下的时候,能不能别这样……我求你,只要偶尔和我说两句话就够了,行吗?”


  薄薄的眼皮底下似乎燃起一团火,烧得他眼眶又辣又痛,他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清晰可感的只有泪水,可落在地毯上,连一秒都没有,就消失掉了。


  他查过胜宽最后剪下来贴在日记本上的那段话,出自中国台湾的一个妈妈。他不知道胜宽从哪里能看到那段话,但他觉得,胜宽大概曾经把它当做精神支柱,只不过最终仍旧逃不过内心的折磨,又确实争取不到所谓属于他的权利,才选择了死亡。


  全圆佑或许就是我想争取的权利,洪知秀想。


  所以求求你,全圆佑,既然救了我一次,那这一次也别放开我的手,可以吗?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翻动日记本纸页发出的细微哗啦声,全圆佑以一个意群或半行的速度读下去。他似乎看得很累,虽然并不是每页都是长篇大论,甚至有几页只记录日期和天气,但他仍看不了一会便不知不觉地眨眨眼,才能接下去。


  7月13日。小雨。


  胜宽姐姐打电话过来,说胜宽去世了,是自杀,从学校旧教学楼的顶楼跳下来,凌晨两点的时候。说是下午放学后一直躲在学校里,保安没发现,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


  我得回去见他。


  8月15日。阴。


  今天开始,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询要改成半个月一次了,慧琳老师和护士小姐都说我在慢慢进步,她们认为我不该一直困在这个小房间里,我得出去交朋友。


  她们都相信我会好起来,我也得相信。


  10月12日。多云。


  明天就要去学校了。很久没去,收拾东西花了几个小时,也提前温习了一些功课。


  听说他在的6班是理科最好的班级,他一定也很优秀吧,明天要是能正式认识一下就好了。


  11月7日。晴。


  明天是他生日,但明天是周末,所以今天我们一起过了生日。我买了巧克力水果蛋糕给他,还唱了生日歌,希望他都能喜欢。


  我很开心,因为这是好的开始,慢慢地我们就会成为朋友吧。


  12月15日。雷雨。


  今天他和我说,让我别再去找他了。他说去年的事情他都知道了,而且和我继续做朋友的话,受苦的人只会是他。他问我,我有3班那么多人做朋友,不缺他一个,能不能放过他?


  我说好。我放过他,我不会再去找他了。


  12月24日。大雨。


  刚刚天气预报说,这雨要下到明天。明天,我想起明天就是圣诞节,今年他妈妈过世了,他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胡思乱想呢?


  我想去找他了。


  ……


  纸面上的文字像长出锋利的边角一般,几乎要把他的坚持和冷漠分裂成满地碎片。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和解,和洪知秀,也和自己,他只知道,他这种莫名的倔强就像好动的孩子总是故意用舌尖去按压蛀掉的痛牙那样,一遍又一遍产生自作自受的痛感,来博取一点自我怜惜。


  受过的伤和折磨,就是那颗痛牙,他有,洪知秀也有。他可以因此怪任何人,孤立欺凌的主谋,抑或是不作为的老师,甚至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却唯独怪不到洪知秀身上。


  因为救了洪知秀所以自己的境遇变得更糟糕,这本身就不是逻辑严密的前因后果。没有洪知秀,他仍旧是单亲家庭的孩子,那些人一样可以找其他借口来对付他,会不会比现在更惨,谁都说不准,都看那些人的心情。


  日记翻完最后一页,全圆佑合上本册还回去,他等着书包的拉链缓缓拉上,才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洪知秀坐过去。


  “洪知秀,别求我什么事,现在的我还做不了任何保证。”他握住洪知秀搭在膝盖上的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这样做,“明年二月,等到我们都参加完大学的复试,能离开这里的时候再说吧。”


  洪知秀笑起来,另一只手胡乱去擦眼泪,可没有用,泪水仍一滴滴落到鼻尖和唇角,也许这样使他看起来像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但掌心的温度仿佛能穿透皮肤,融进血液一般,慢慢倒流回他的心口,让身体一点点从僵硬中缓过来。


  洪知秀是一板被暴力拆碎的拼图,拼到最后唯独找不见角落位置的一块。这一块太小了,很不起眼,缺了好像也不打紧,人们远远望过去,他仍是一副漂亮的画,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没掉的这一块,有多重要。


  而它现在就在全圆佑手里。他把它放进去,严丝合缝,他才完整。


  “不要哭,我们会再见面的,也许是在首尔,或者任何另一个城市,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拥抱你。我会问你,你那里天气好吗?你过得怎么样?我们都别孩子气,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一等可以吗?”


  “你一定要记住,我们的结局,不是现在。”


  他们坐在床边,谁都没有再说话,双手长久地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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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篇能发出去的话)祝大家圣诞快乐哦🎄

评论互动摩多摩多😘

love 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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